手扳葫芦系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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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小积回上海前一个星期,求我一件事,让我陪她妈妈住一段时间。她说,你什么都不用做,她不需要人照顾,你就当多了一个室友。

  我不愿意,但好像也没有理由拒绝。小积看我迟疑,又补充道,她可以帮你做一些家务,做饭什么的,你总吃外卖也不健康。

  “我怎么称呼她呢?我们又没有结婚。”我问。小积听到这个问题,一丝笑意从嘴边展开,道,“你就先叫老吉阿姨呗,过去她店里的人都这么叫她。”说到这里小积撒娇地轻拍了我一下。她们家的故事说起来有点曲折。小积父母是奉子结婚,在小积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。外婆和几个姨把小积带大,她跟亲生父母都不亲。老吉后来再婚,嫁到休斯敦来,但这第二春不成功,还是离婚收场。离婚以后老吉可能觉得没有脸面回国,回了国也找不到工作,于是就一直待在南方开日餐店谋生。

 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和小积都在卧室里,她的一头黑发铺在雪白的枕头上,白胖的圆脸枕在黑发上,像一棵雏菊。每次周末补觉以后她的脸色都特别好,情绪也放松下来,不像平时上班下班时那种干练严谨、说一不二的样子。小积的脸圆中带方,梳着齐耳短发,严肃时一双锐目盯着前方,那模样特别像就义前的刘胡兰,也就是我在国内念的小学语文课本上的刘胡兰。

  关于过去,关于父母,小积打开话匣子是偶然的,比如在一个晚霞满天的星期日的黄昏,或者初秋阴雨连绵的下午,还有就是像现在这样,“啪啪”之后——多巴胺让她话多,愿意打开心扉。我相反,遇到这些宁静的时刻都特别想睡觉,得使劲忍住不打哈欠。女人真奇怪,为什么袒露真心每次都在贤者时间。小积比我大三岁。我爸很看好我和小积的关系,当然也是冲着小积能干,挣钱多,让他很佩服。我家里的人,比如我姐、老爸,以及我爸新娶的菲律宾婆婆都觉得我高攀了。

  老吉一直开餐馆,她会做饭我不怀疑,但我跟小积还没有正式结婚,现在是同居。“我可以自己做饭啊。”我说。

  小积“唔”了一声,我接着说:“你是不是不相信我,怕我被人了,所以请老妈来看住我?”她又撒娇地拍了我一下头,道:“你这么戆,除了我,谁会要你啊!”

  “半年啊!”我拖长声音重复着。之前问她,她都躲躲闪闪。她知道我会不高兴,一直不跟我说具体的打算。我又不是傻子,现在这种时候回国怎么可能两三个星期就回来呢?光是转机加隔离就要超过两个星期。

  “他们,他们一直处不来,不就是因为处不来才离婚的嘛。”说到这里小积顿了顿,喉咙被什么卡住,很费劲,“这些我都跟你讲过啊。前两年我爸生病,我妈回上海看过他。”小积说到这里,用手推了推我,把脸靠在我的肩膀上,一缕发梢挠在我的下巴上,痒痒的。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,微微闪了一下。只要她这么看我,再难的事,无论多不情愿,我都会答应。我点点头。其实这套两卧两卫的公寓是小积拿了按揭买下来的,在我认识她之前。我们同居快三年了,搬一起住时她说我只须负责付水电宽带网费。老吉要来住女儿的公寓很正当啊,我不能拦着。

  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。手臂绕过去,指尖描了描那个戒指上的勒花,是梅花。这个式样老土的戒指是24K赤金,原来是我妈留下的东西,也是老太太唯一值钱的首饰。我妈去世以后我姐都不肯要,说要送到金店里重新打,这样一个戒指可以打一副K金项链、一个戒指,只需要几百块钱加工费而已,我姐觉得很合算。我舍不得,于是这戒指就归了我,认识小积时我把这个戒指给了她,算是定情礼物,她一直戴着。虽然也说了很多次式样太老,要送到首饰店重新打一个新款,但终究没有什么变化。

  于是就这么定了,小积去上海,老吉到我们这里来跟我住。答应了这个托亲的重任,小积把她妈妈的微信推给我,“熔岩火山蛋1994”,呵!这是什么?你妈妈打游戏?小积说这是日餐里的一道家常菜,说着比画给我听。原来“火山蛋”就是溏心蛋——外熟里生。加上之后对方很久才确认,也不招呼,我写了一句“阿姨好”,也没有回复。小积家的人都是一根藤上的瓜,闷葫芦。

  她这次回去要看的生父,已经十年没见面。这次可能是最后一面了——要陪老人走完最后一段。说是老人,其实才七十出头,算是老人里的中年。体检的时候突然查出肺癌,且是晚期。他曾经把店面出租的生意做得很大,后来竞争激烈生意不行了,然后买理财基金又被骗,把一点家底都折腾光了,这些年全靠亲戚接济。小积平时几乎不给他打电话,过年过节只给姨啊舅啊家电话拜年,好像根本没有父亲这个存在。但最近这次不同,她突然说父亲病危,用这个理由跟公司请了长假,用的是人道理由紧急签证。待签证申请到了,机票买到且确定可以起飞,捱到最后几天了才突然说起来。

  “会,肯定会。”我说,说完已经要睡着了。她不作声,忽然发出啜泣声,我快要进入梦乡,听到那声哭泣,一个激灵醒转过来,猛地抱住她。我这个反应很对,在我不想说话,或者她吵架数落我的时候,抱住她就对了。果然她很受用,伸出胳膊回抱。我们像两只沙滩上拱在一起的海象,彼此之间用肥膘蹭着,摩擦着。我把这个比喻说给她听为了逗乐,结果小积严谨地指出海象是一夫多妻制的,不好,不合适。

  你回来以后我们就结婚吧,我口齿不清地说,希望这话能让她满意,然后我再次尽快睡着,结果她没有表态。我已经完全醒了,说,“你要真觉得我配不上你,就早说,我也好作打算,而且刚刚你不也说结婚的嘛。”说完这句,我也开始生气。我在公立高中教中文,兼作网球教练,工资连小积在“四大”会计事务所的一半都不到。我抱紧小积,手臂感觉到她身上的肉肉,这些肉肉跟我的肉肉不同,我是贪吃不动,她长肉是因为加班。

  “你又来了!我是那个意思吗?过两天就要飞上海,陪一个垂死的老人,十年没见面的父亲,你就想到结婚,还说我看不上你!看不上你我们这两年多算什么?炮友啊?”

  “他要不是病危,你也不会这么在乎对吧?你们都多少年没有见面了。”我说,话说完完全醒了,但这么不中听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。

  “他很快就要死了,我这些年的记恨,都不重要了。”小积说,声音有气无力。过了一会儿,她又说,“本来也是想让他飞过来,参加我们婚礼的,可是这现在的情形什么都不可能了,这两年……”她的话停在最后三个字上,不用说我也明白,其实连住在加州的我爸,这两年我都不敢去看他,婚礼就更不可能了。

  小积是下午两点的飞机,临行前的中饭,老吉做了炸猪排,那是小积最爱吃的。猪排下垫着清脆欲滴的生菜叶,旁边是一碗大酱汤,飘着葱花和切得很细的豆腐。我们三个人专注地吃着那喷香的金的肉。老吉小积头也不抬,没有说一句惜别的话。我看看这个,看看那个,只能不说话了。这对母女真是奇怪。最奇的是,彼此间这么冷淡,小积却非要请她过来,把这个陌生的老女人塞给我,让我陪她住。

  开始实行夏时制,每天比之前的钟点早一小时,早上七点天还没亮,我睡意朦胧中听到卧室门外有动静,是踢踢踏踏的拖鞋声,从门外走到客厅,再走到厨房。然后就听到搅碎机马达在转。起来的时候,炉边已经堆了一叠松饼,借着炉子上的热气,盘里的饼也是热的。老吉听到我进厨房,并不抬头,专心低头用铲子翻锅里的饼。

  松饼是咸的,面里放了金枪鱼肉和酱油——金枪鱼来自罐装,肉用搅拌机打碎和在面里,烙好的鱼饼呈现诱人的橘红色。

  我平时不吃早饭,只在口袋里揣两个能量棒,塞车时在车上嚼一嚼。鱼饼现出炉,味道实在是太香了,我拿了几块放进饭盒里,热度从饭盒传到手上,我忍不住坐到桌边吃起来。吃了两块还不过瘾,又夹了两块继续吃。直到把饭盒里的鱼饼全部吃光为止,然后喝了一口隔夜的茶,茶水的冷涩冲着舌头上的鲜咸,太爽了。老吉看我吃得爽,也坐下来吃。她背对我坐在岛台边,蘸着辣椒酱,吃得很慢,不像我风卷残云。我们都不说话,像早餐店里两个陌生人。

  吃完我不好意思立刻就走,冲着她的背开口叫了她一声,“谢谢阿姨!”她耳朵背,没有反应。我又叫了一声,她才转过身,她脸色的表情淡淡地说,“好!”又指指立在桌角的保温杯,说咖啡好了。然后就转身继续吃。

  我每天下班回来,老吉已经做好晚饭,她喜欢在厨房岛台上吃,很少端到桌上吃饭。她可能也觉得每天面对面吃饭有点正式,有点尴尬。菜分两份,我的那份是大份,她的那份是小份。比如吃鱼,她的那份就是鱼末的三分之一,一个大的鱼尾巴。我的就是“中段儿”。我跟她客气,要多拨给她一些鱼肉,她连连摇头说,我就爱吃划水。一起吃饭,总要没话找话说。她会问,你跟小积同居几年了?我说两年多。

  她“嗯”了一声,就没有下文。过了一会儿,饭都快吃完了,她又问,“你们是怎么认识的?Tinder?”没想到老吉还知道Tinder,是美国的“约炮”软件。我说不是,小积认识我的表妹阿美,她们是毕马威的同事。事实上,阿美是小积的下属,小积已经做到了部门经理。

  她又“嗯”了一声,吃完饭,把筷子放在空碗上,眼睛扫一下我这里,只看一眼,然后就垂下眼帘。公寓的岛台呈直角,炉子在直角位置,两边是台面可以坐。我跟她分两边坐着,从我这个角度看,老吉容貌憔悴,头发染过但发根花白。老吉年轻时应该是一个美人,身材修长,鹅蛋脸,坐的时候双肩放松,背很直。这一点小积随她,姿态很好。但小积胖,脸圆中带方,这不像老吉,应该是像生父。小积从不把家人的照片摆出来,她那些嵌进镜框、挂在墙上的照片都是她在世界各地风景名胜的美照。小积给我看的唯一一张全家福还是黑白照,几个月大的她坐在妈妈怀里。照片上父母两人的目光不在同一点上,年轻的老吉在拍照的一瞬微微低头,焦距在她脸上有点糊了,好像虚晃一枪。小积父亲长着堂堂的国字脸,一脸严肃,直视镜头,很英勇的样子,像劳模拍工作照。小婴儿仰着头,表情混沌,惶恐地仰望着镜头上面什么东西。一张照片里两个大人一个小孩,目光焦点都不在一起。最奇怪的是,这三人不仅神离,貌也不合,好像摄影师随机从街上抓来的三个路人凑合着拍了一张全家福。估计拍完两个大人很快就离婚了。后来小积说生父的确当过劳模,先进工作者,他家和老吉家曾经是邻居。

  那青梅竹马怎么没到头呢?我问,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又傻又天真。小积不答,她其实也不知道。每次我问傻问题,她都装作没听到,垂下眼帘,过一会儿再换一个话题说,某某股票最近是不是涨得很好?浴室里滴水的水龙头修好了吗?生活的内容远大于那些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迷。

  吃完晚饭后照例我洗碗,擦桌子、炉台、岛台,小积在的时候是这样,老吉在也这样,老吉并不跟我抢。做完这些,我就回卧室了,卧室里有一台电视,客厅里也有一台。老吉睡在客厅另一头的小卧室里,开着门看电视。她耳朵有点背,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响。我可以听到她拿遥控器换电台看,换来换去,最后停在TNT的老电影频道,她喜欢警匪片,比如《盗火线》,比如《生死时速》《杀无赦》这些硬汉电影。我无聊的时候会陪她看电影。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国内卖盗版碟打口碟,我上初中,正好赶上这个好时候。买《盗火线》的碟花了我一顿饭钱,约了当时暗恋的女生一起看,结果放的时候才发现电影的开头被掐了几分钟,上来就是抢运钞车的同伙杀人,看见任何人都拿着大枪对着脑袋轰一下,女生吓得要死,说不看了不看了,拿起书包就要回家,我只好关了机器送她回去。

  现在老吉在客厅里又重温艾尔·帕奇诺和德尼罗,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太太,开日餐馆,对着血腥爆裂的枪战画面,孤身度过异国的夜晚……想着这些我慢慢睡着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被手机短信“叮”的一声叫醒———小积送过来一张——站在一家酒店的标准间里,穿着小吊带背心,瑜伽裤,她正在对我笑呢。

  小积又发来一张照片,是标准间的全景,双人床、电视柜、写字台,旁边一张棕色的单人沙发。这是小积隔离的地方。我问过得好吗?有没有憋疯?

  她说没有没有,可以点外卖,还挺滋润。接着给我发来一串外卖餐的图,日餐料理、云南菜……最后一张照片是一个小火锅、杯杯碟碟里放着各种蘸料小菜,嘿!过得不错。要不你多住几天呢。我逗她。

  她把手机改成视频模式,端到窗口,只见闹市中的小街,街道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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